星期天早上,平林医院外熟悉的救护车鸣笛声又响了起来。

    车门打开,不等轮床的前脚落地,就猛听到一阵哀嚎:

    “这天杀的!啊啊!!啊!!你……你祖宗!”

    浑身是血的李民拼了命地扭着身子,好像轮床上有什么看不见的针刺一般。他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貌,脸上糊了一层血,脑门上崩开的伤口尤为骇人。

    “你别动!知道你疼,身上还有伤!忍一忍马上给你手术了!”一旁的护士使劲按着这个身长七尺的大汉,那架势活脱脱就是几岁大的小孩压着一条甩头摆尾的大鱼。

    “他现在神志不清,听不进你的话,压着就行了。”赵科紧随轮床后下了车,快步和其他人一起把李民推进急诊抢救室。

    “准备过床,一!二!三!”轮床周围一圈的医护抓起床单的不同部位迅速而小心地连人带床单一块抬起,移放到床上。

    “给氧接监护开放两条静脉通路给……你们还按得动吗?先给上安定!”赵科一边帮忙把李民控制住,一边艰难地扭过脖子去够肩膀——这节骨眼没人给他擦汗。

    “病人目前情况很不稳定,头、胸多处开放外伤……先叫神外普外的下来一趟,安排一个床旁胸片,闹不好又是一个联合手术。”

    “赵大夫!普外孙大夫马上下来,神外其他大夫在院的都在手术,刚转来的伏大夫马上到。”

    “我知道了。”

    尤希望刚查完房回到办公室。马上那个新来的小男孩就要安排手术了,她要趁着现在没活,赶紧把手术方案做了。

    昨天法院里的事情她直到现在还恍恍惚惚,最近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让她疲惫不堪,现在也没心思思考葛究的事,陈乐康的事,还有什么找对象的事,再有关于……伏辰,昨天他这么……这个略带些神秘色彩的人。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个新转来的家伙总是让她有些异样的感觉,只不过具体是什么就说不清楚了。于是尤希望也就不再想那么多,只专心工作。

    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接通是赵科的声音。

    “尤大夫,我们下面收了个工地意外的,伤得不轻,多处开放外伤,估计要联合手术,心外熟悉急救又业务能力强的我就想起来你,赶紧下来会诊。”说完便是忙音。

    尤希望撂下电脑就往楼下奔。

    赶到的时候普外的孙莉和神外的伏辰已经到了。

    “尤大夫,你看一下胸片,目前情况不乐观,等一下心脏彩超出来了我给你送去,你和他们先去会诊室。”

    “好。”尤希望接过一系列资料就转身向会诊室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伏辰的眼神中有些什么微妙的东西一闪而过。

    空荡荡的会诊室里坐下三个人,孙莉首先开腔:“我这边目前就发现一处胫骨骨裂,两处肋骨骨折,肺部损伤和四处擦伤。”

    “他头部情况不好,额骨骨裂,颅内彩超看得到的就有七八处瘀血。”

    这时候赵科风一般推开了会诊室的门,脸好似着了霜的茄子一样:“尤大夫你看看吧。”

    尤希望接过彩超,心下一沉,眉头也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伏辰见罢此状已是了然几分。

    “这心包破损可不小啊。”尤希望轻叹一声。

    众人沉默片刻,伏辰道:“尤大夫,这种情况你遇到过吗?”

    “头胸同时手术也算遇到不少了,但这样大的心包破损的确没有过联合手术的经验,不知道术中能不能稳住血压。但是按病人目前的状况是必须同时手术的。你呢?”

    “这样,先开颅,看一下出血点的具体位置,孙大夫可以同时修复骨裂。如果出血点大于三处或有中大出血点就请尤大夫同时开始手术。”

    尤希望点点头很赞同地道:“可以。”

    “我去叫老张来麻醉,减轻你们的后顾之忧。”赵科说罢又夺门而出,其他三人紧随其后。

    不一会,七楼一个刷手间里钻进了九个人同时刷着手,那场景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气势如虹:光是唰唰声交叠在一起就已经磅礴大气了,不要说再加上白色的泡沫四处横飞,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病情,那股子夹杂着学究气的豪迈直冲云霄。

    可偏偏当局者迷,多数人都为稍后风险颇高的手术紧绷着神经,那一两个胸有成竹些的也正仔仔细细盘算pnbpnc,压根没有人在意自己身处怎样的盛况。

    尤希望刷完手很是霸气地领着两个主治率先进了手术室,还一边鼓励着其中一个看上去也有些年资的大夫:“不用担心,别紧张,按我说的做。”

    那大夫有些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尤希望便立马觉得自己的“指导安慰”有了成果,点点头去找麻醉师张明岚说话了。

    等到大家急急忙忙把一切准备好,李民的麻醉也刚刚起效。

    “九点十七分。”伏辰平静的声音在手术室散开,“我和孙大夫先开始。孙大夫,麻烦有任何特殊情况立刻喊停。张老师,病人情况太不稳定,麻烦实时监控。”

    “好。”二人几乎同时应声。

    一边“候场”的尤希望自然不是没有事干,她需要随时盯紧手术台上的一切情况——人体这台精密的仪器,牵一发而动全身,都是互相关联的。只见孙莉的骨外科手术做得非常规整,几乎找不到一丝毛病;而辰……他不是做得规整,他是做得漂亮。不是刻意为之的做作,而是一种技术精炼到一定程度后境界的外在表现。

    尤希望是平林的心外一把刀,不可能没在联合手术中见识过炉火纯青的外科手术。可她偏偏就是没见过伏辰这样从容、这样坚定的手……不,是他整个人,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天生的通透和沉稳,不急不躁,好似心有明镜,方圆明朗又无拘无束,在这个年纪实在少有。手术刀在他手中不是简单的切割工具,它简直是和握着自己的手掌交融了灵魂……

    不一会,伏辰已经快开好颅了。她瞟一眼身边两个主治还正带着点不可思议地呆看着伏辰的动作,很孩子气地生出些微妙的优越感来。

    “孙大夫你那边怎么样?”

    “目前一切顺利。你那边呢?”

    “我刚刚开颅。情况果然不是很好,已经有瘀血阻塞了,面积不小,我还要再看一眼。尤大夫,你做好准备。”

    “我这边可以。”尤希望站直了身子,无影灯的灯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雪亮的双眸中又多了几分自信与明亮。

    “我这边可见血块还是不少。张老师,您那边怎么样?”

    “目前稳定。”

    “好,尤大夫,你开始吧。”

    尤希望毫不犹豫地接过刀轻车熟路在李民胸前划了下去。

    沉睡中的李民好像一件器械,任人摆布。他闭着的眼睛张开的嘴巴苍白的面孔微曲的手指每一样都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甚至很难让人看出他居然还存在着强大而伟大的生命力。

    尤希望手起剪落,极严谨地打开一层层脂肪、肌腱。她略费力地开了胸,尽量保证裂开的骨头不要找不着自己的兄弟。

    另一边

    找到了。

    就要碰到了。

    突然!

    血飞溅而出,喷在伏辰的脸上、口罩上。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监护毫不留情地尖叫起来,刺破了一切的井然有序。

    “血压下降每秒五个点!心率掉到50!”张明岚立刻道。

    “止血钳!”

    伏辰眉心微蹙,手上却丝毫看不出慌乱,取而代之的是稳健灵活的动作:接钳、握钳、开钳、探钳、夹钳……

    “出血多少?”

    “70了!”

    “输血。”

    尤希望手上功夫不输伏辰,握着组织剪一阵子起起落落,时不时看一眼监护。

    作为一名极优秀的外科大夫,尤希望不单单手脚利索,连带眼神的犀利迅速都是寻常人望尘莫及的。可就算这样,她的目光在从监护回到手术野时仍然不能幸免地会路过伏辰及李民头部手术野——那里同样是全手术室光线最明亮的地方,无影灯的光辉毫不吝啬地喷薄向此地,手术野下是交织的脑神经。

    心与脑,也许是人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可是,此时李民的脑,情况不是那么好。伏辰尽了全力想要稳住出血点,但事实是他的颅脑外伤比他们预估的还要严重得多,多处出血点都在崩溃的边缘。现在的情况,是至少需要三人共同合作止血。他一只手夹着一处出血点,如果这里动了,另外两处也会受到牵连从而溃破。现在场上的人里面,一助和他显然没有问题。但是第三个人呢?如果选二助,伏辰觉得不如请对于神外也颇有专业研究的尤希望帮忙。

    只一刹的功夫,他略微皱眉,道:“尤大夫,我这里出血点情况有些复杂,至少需要三个人同时操作,不知道你能不能……”

    “没问题,我这边暂时稳定,修补做得差不多了。”冰雪聪明的尤希望只一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回答道。二人对视一眼,互相会意后尤希望立马进行手部清洁消毒,换了手套。几人移位,尤希望与伏辰身旁的一助一齐站至一处。

    这几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就算是第一次搭档也可以相当默契。他们根据站位迅速锁定了目标,伏辰自然就负责他手上极复杂的那处。

    尤希望观察片刻李民脑部的手术野,对伏辰点了点头。

    “张老师,三十秒计时。”伏辰的声音再度响起。

    “好。开始。”

    整个手术室的氛围到达了最紧张的时刻,所有人都在背水一战。

    虽然只是止血,但脑神经错综复杂,而这又是多处出血点,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不留神就会酿成惨剧。

    伏辰一直稳定把持住的手即刻松开,下一刻李民的脑部手术野便只看得到几只纷飞的手影。

    “止血钳。”

    伏辰一手稳定住,另一手微屈的手指作捉拿状,持械再次精准而利落地伸进手术野。这根血管相当不好处理,手术野中可见前半部分浮在表面,后半部分却拐弯抹角地没入深处。

    “十,九……”

    尤希望丝仍是面无表情地接过器械迅速找准破损血管摸到钳住,两手的配合与手腕翻转的弧度不可以说是不麻利,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一助那边同样完美地完成了操作,转眼间,成败几乎只看最后一个人的了。

    伏辰极平稳有力的手指不慌不忙地深入,迅速目测出距离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目标点。

    “八,七,六……”

    再次转换器械,伏辰继续操作。他目光如炬,冷白的手在灯光下好像会动的雕塑。

    “五,四……”

    “好了。线。”

    话音刚落,整个手术室的人同时看了一眼开始专心致志缝合血管的伏辰。

    都松了一口气。

    伏辰开始搜寻下一个出血点。

    同样的,划开,止血,划开,尽力避开一切可能的危险。

    尤希望回位,不由得看着李民笑了。这可能是这场手术中最危险的部分被他们成功挨了过去。虽然她是心外专家,但第二擅长科目是神外。她清楚这种情况有多难处理。虽说这位伏专家失败的样子的确不太好想象,但这下子的成功速率实在也是在意料之外。

    又是一个风云人物级别的外科大神吗?尤希望心说。

    可是她很快就收回了这个想法。原因是这位伏大夫有点不太会说话。

    “不必。你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对这家医院来说你现在只不过是烦人的害虫。”

    尤希望在手术结束后思来想去,还是拦住伏辰为了昨天他在法院为她说话而道了谢谢。结果听到的却是这话,气得她差点没把伏辰直接按到地上来个加强版心外按压开胸一条龙服务。

    不过毕竟手术成功了,他的功劳也挺大的。尤希望咬着牙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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